作者:立花珠彦
四 千反田之死
五 视野难及的山丘
“是我。”
我向里志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从收到那封信开始,直到今晚走到万人桥这段时间会发生的可能性,我计划了四天。”
“遗失的四日——第五天踏入万人桥村,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里志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奉太郎,你的计划乍看确实天衣无缝,如果没有邀请我和摩耶花,大概你已经得手了吧。很可惜,我们过于熟悉你了。”
我停止吃饭团的举动,“比如?”
“节能主义的奉太郎,会提供以天为计算单位的帮助。”里志一字一顿,“即便是千反田也做不到让你破坏「没必要的事不做」的原则。”
“也可能只是我对千反田那封信有兴趣。”
“那么反过来讲,如果有不惜破坏原则也要来,本身就是有问题的。”里志像是在做文字游戏,“不过这些仅仅让我对你的行为产生好奇。奉太郎,你知道吗?真正让我对你有所怀疑的是,你遗漏的地方。”
“洗耳恭听。”
“奉太郎,你不觉得,今天太过于顺利了么?”里志将手放在摩耶花的额头上。
“从出发开始,你破解问题的速度过于异常了,而且全部是顺水推舟一般。我们烦恼头疼的谜题,机缘巧合的你几次迅速得出解决方法。”
“就连触发的木棍都像是提前放置在手边的,仿佛早早准备妥当一般。削那根断木你用了多久呢?”
我回想起发现那座软梯的过程。
“奉太郎,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事先走过这条路线,需要的道具譬如软梯,都是当时准备在那里的。”
“嗯。”
我点点头,“你说得对,包括万人桥在内,那座桥比想象的要牢固。”
“我当时经过的时候正在下雪,我的脚印很快就被覆盖消失,只不过我是从万人桥出发,逆向走的路线,这样即便下午停止降雪,我也差不多可以到村门口,足迹不容易被怀疑。”
“难怪一路上几乎没有看到脚印。”里志道,“然而你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带走那瓶粉末,重新修改了信的内容,当我说出「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时,你才会对我的话产生诧异的反应。也是那时候,我意识到你可能是这次的始作俑者。”
里志流露出一丝苦笑,“不过现在说有些晚了。”
他替摩耶花铺好被子的褶皱,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里志有些难以启齿的张口。
“奉太郎,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不惜欺骗我们,也要完成的目的是什么。”
——动机。
我沉默着闭上眼睛,聆听火焰此起彼伏的声音。
“里志,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概括千反田,你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用……”
里志略有犹豫,“抱歉,我只能用「好奇心」。”
“嗯,千反田的好奇心。”我赞同他的回答,“她的好奇不是一般人该有的水准,超出普通人应该有的范围,这一点在第一次见到千反田时,想必身为古典文学部的你还记得。”
“《冰菓》……”
里志想起最初的那本书。
“如果千反田只是小学生,这种好奇心自然是无可厚非,孩子的好奇心远不是大人们可以攀比的。然而,为什么大人们纷纷舍弃了这份好奇呢?”
我看向里志,“因为他们明白,这是现实,是残酷的生存环境,是以学业与技能为重、金钱和权力占据主流的社会。社会也许需要微量的好奇心,但过度的好奇只会迷失自我,让拥有这份心的人陷入自我膨胀,停止步伐的状态。”
“而我,接受了千反田父亲的请求。”我用最冰冷的声音诉说,“为了千反田的人生能幸福,破坏千反田的好奇。”
里志沉默了。
“你的意思是……为了让小千变成普通的人……宁愿剥下她的「蔷薇色」?”
微弱却又含怒的声音,摩耶花用力咳嗽,里志扶着她的肩膀,摩耶花软绵绵的,仿佛连触碰就会破碎一地的瓷娃娃。
“折木……你知道小千有多少好奇心吗。”
我低下头,刘海遮住眼睛。
“她不是被剥夺好奇心就可以成为普通人的,你这混蛋!口口声声将社会将现实放在嘴边,她哪里做得不好吗?她和只有灰色的人完全不同!”
摩耶花跨过里志的身体,双手揪住我的衣服,每一个字都饱含愤怒。
“小千她不会因为好奇沦为普通人,失去好奇的人也不保证拥有幸福,只有积极的去活着,才能证明人生是否具有意义——节能主义仅仅是你自己的妥协啊混蛋。”
摩耶花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好奇心,就是小千拥有的幸福。”
她慢慢松开手,里志搂住她的身体,安抚着她躺回被褥里,“嘛,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仿佛失去了全部力气,我的头越垂越低。
“就算你现在告诉我这些,都无法挽回千反田了,那时候……”
她已经跳了下去,话没出口的我愣住了。
“等等。”
——为什么千反田要在那时候跳下去?
我瞪大眼睛,绞尽脑汁地回忆当时千反田的一举一动。
她在查看地图和信,她看到了什么?万人桥之后没有路线才对。不,里志修改过信的内容,我记得里志说过后面还有继续前进的路。千反田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路线吗?
我紧张地思考,大脑全力运转,“里志,你当时是怎么画另外路线的。”
“我只是把看到的短线连在一起啊?”里志被我认真的样子怔在原地,下意识地回答我。
「万人桥门口的菩萨像,我从背后临摹来的」——万人桥阳的话语犹在耳边,我猛地站起来,快速翻找包裹里有没有纸。一把抢过里志偷来的金色粉末就要出门。
“奉太郎?喂,你要去哪儿?”
我没有停止动作,额角渗出一滴汗水,“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希望它是正确的……那样可以带着我去千反田所在的地方!”
在小巷中奔跑,我在心里重新审视千反田跳下前的每个细节。
“折木同学,原来「它」是真的存在吗?”
千反田最后说的一句话很暧昧,它是什么?千反田既然使用它作为代指,就是说在她的认知里,它是我已知的某样东西。我和千反田交流过什么,换一种角度,它也可能是我们两个都知道的某条信息。
千反田在万人桥上行走时小心翼翼,迈向深渊的脚步毫不迟疑,说明她对自己的发现非常肯定。一个人在面对没有任何保障设施的高处,如何做到毫不害怕地一跃而下呢?
“她十分肯定那里很安全,所以才会没有顾及。”
在进行这个连贯动作时,她一直在笑。
为什么会笑?说明她找到了向下一个路线前进的方法,可是从桥上一路走过来并没有进行任何观察的举动,千反田是如何、又在哪里发现了前进的入口?
并非有意寻找,而是无意间发现——
“千反田同学?为什么停下来了?”
“幸好信没有事。”
千反田如释重负的声音,似乎手里的信掉在雪里。
那时,我听到了信封插入雪中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吗?”
我露出笑容,任由雪花擦过身体,鼻尖和手指冻得通红,能看到村口的菩萨像了,图案覆盖在薄薄的积雪下面。
我剧烈喘气,用僵硬的手指三下五除二拨开积雪,不知名的菩萨像后面露出晦涩难懂的线条,我快速在纸上涂抹,露出下面与信纸里一模一样的线条。
“里志是将这里的线条连接起来……”
我打开手电,哆哆嗦嗦尝试着补完,信纸逐渐变成千反田看到的模样,里志修改过的路线图变得清晰起来。
“接下来是,万人桥。”
我喘口气,忽然有点发笑,如果平常不遵循节能主义,是否我也能一口气进行快速的奔跑呢?眼下不是质疑自己能力的时候,雪越下越大,满天空的雪花闪闪发亮,从视野所及的远方,直到天幕的四周。
抵达居住房的下面,我平复消耗剧烈的体力改用走路的方式,里志还是照顾好摩耶花吧。这样想着的我放弃叫他下来的想法,一个人独自走入树林。
那个老人屹立在几人合抱的树下,依旧是干枯的声音传过来,“在哪儿?”
“在逗狗。”我按照万人桥阳教给我的话回答。
“在哪儿?我哪也不允许你去。”老人又问了一遍。
“在喂鸡。”我回答道。
“那个老人,你是说住在万人桥附近的人吗?”
“你应该去见过了吧?他是个疯子,我们用他来吓唬爱瑠。我告诉你哦,如果用强光照射他,他会暴怒着跳出来殴打你,只要爱瑠过了桥,你就用袖珍手电照射树林,肯定会出来的。”
“可是,千反田可能会受伤。”
“放心,我会教你让他冷静的话。说来可怜,自从他的孙子失足落下后,就一直固执地坚持守在万人桥旁……”
我穿过树林,向着老人深深鞠躬,他站在那棵树下,任由大雪覆盖一身,眼神迷茫而平静。
转过身,万人桥近在咫尺。
迟疑一下,我毅然决然踏上咯吱作响的桥板,凭记忆和混乱的足迹,我在桥梁中间发现了千反田曾经跪下的痕迹。
“就是这里,千反田在这里发现了线索。”我看了眼对面的树林,雪花飞舞,黝黑无尽的入口一眼望不到尽头。
打开袖珍手电,我克制住不往老人的树林里扫射,照射黑乎乎的悬崖峭壁。
四处都是干枯的草叶,我瞪大眼睛努力寻找,顺着千反田坠落的轨道搜索。
我看到了一颗郁郁葱葱的老松,倾斜着的树干后面,隐隐约约遮挡着黑暗。
“就是那里。”我自言自语,关掉手电走回土地,万人桥的木桥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趴在悬崖旁,我打开手电向下查看,原来如此,如果不特地注意那里的话,大概会把它看作普通的阴影吧?只有千反田那样的好视力才会发现的细节。咽了口吐沫,我攥紧袖珍手电。
“折木同学,我很好奇。”
千反田抿紧嘴唇,那双绽放着数不尽的花朵与光的眸子历历在目。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失重感。我一跃而起,结结实实地砸树干上,狼狈地翻滚进老松后面的洞里,回声很清晰,我滚了几圈撞在岩壁。
“好疼。”
勉强扶着腰站起来,我瞬间感觉到不对,整个山洞微微倾斜,像是向下方延伸的地穴一般。
打开袖珍手电,空气有些潮湿的味道,四周只有岩壁,隐约有不同的沉重色彩混杂,气氛极为压抑。
「很遗憾,地洞的直径大概有三米,已经超过正常动物可以做到的范围。」
我回忆起里志那时的话,又想起千反田那句「它真的存在吗」,它指的就是这个地穴了吧。
鬼之巢穴,我身上可没有可以供奉的东西啊,“祈祷它怕强光好了。”我自言自语,像是出门遛弯一样向下深入。
出于对电量的考虑,我将亮度大幅调低,毕竟不清楚具体的长度。一只手抚摸着墙面防止失去平衡,感到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我深吸一口气。
“千反田,你在哪?”
喊声依附岩壁蔓延,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回声,我侧耳分辨声音,想听到千反田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四周又安静下来。
在心里判断千反田的可能性,我思考最坏的情况,千反田毕竟不是男性,高空落下时如果没有主动保护的翻滚动作,挫伤脊椎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我不禁加快脚步。
千反田孤身一人,身上虽然有包裹,是否会在这里安然无恙也很难说。
“拜托不要有事啊。”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又想起神山的那个传说。
“那个浪人虽然年轻,在荒乱的年代也是经历生死搏杀的人,没人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知道浪人最终活着逃出来,带着死去之人的头颅全身而退。”
如果千反田遇到了那个鬼的话,不会有丝毫胜算吧。
我的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了鬼的存在,这样想居然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如果是我,也不会能赢就是了。”
既然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她呢?
我心里无数的折木奉太郎询问道。
“如果你觉得害怕,直接回去不就好了?”手持折扇的折木奉太郎露出厌恶的眼神,手指妩媚动人。
“即便觉得害怕,也不愿折返吗?不是明智的举动。”合上书本,折木奉太郎露出一脸无奈,转身离开。
“如果不能知晓自己的上限,不过是狂妄自大而已。”身披熊皮的折木奉太郎吐了口吐沫,提着刀化为樱花瓣。
“还是说那个女孩的颜色,占据你的思考空间呢?”湿漉漉的折木奉太郎生无可恋地看过来。
因为什么呢?
“折木同学,我很好奇。”
攥紧我的手掌,女孩贴近我的脸庞说道。
“——只不过想恢复平常的生活而已。想能再被她握住手,再一次听到她说话,再一次被她需要、被她依赖。”
我不知说给谁听,只是固执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再一次和她坐在古典文学部,再一次体验解密的过程,再一次努力卖出书,再一次走在樱花遍地的路上。”
“所以我要找到她,即便她在视野难及的山丘那边,我都想再一次见到她……非她不可。”
“什么啊。”折木奉太郎们在铁笼子里笑了。
“这种感情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嘛!”
折木奉太郎们一拥而上,推倒钢铁的牢笼,争先恐后地抢夺那颗心形锁。我愣在原地,折木奉太郎冲过来,怀里抱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戴上这个五叶草帽!”
“把猩猩毛的胳膊接上!”
“火龙果火车的票给他买好了!”
“这是最大号的工业螺母!”
“果然还是挂上露子烧饼比较好看!”
“香水!给我香水!”
“穿纯白那条猫!谁叫你拿花猫了?”
我淹没在折木奉太郎之海里,随人群的手臂漂流,不断有折木奉太郎给我加上新的零件,推搡着不断前进。
“最后是这个,折木奉太郎的心脏引擎!”
身着人猿泰山服饰的折木奉太郎从天而降,周围的折木奉太郎纷纷避开,巨大的人浪将我抛起,人猿折木奉太郎狠狠拍在我的背上,将那颗闪闪发亮的心形锁完美嵌入身体。
“要用这股干劲找到千反田呦!”
齿轮咬合运转,喷发出成吨的蒸汽,我向着远处疾驰,每一步就像是在月球般,迈出巨大的步伐。
“千反田——!”
我摔落地面,顺着地穴向下滚去。前面是一个几乎垂直的洞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我直接摔了下去,落入一池潭水中。
从水里伸出头,刘海湿漉漉的,我闭着眼摸索,试图游到岸边。
“咳!好冷,河水?”
“折木同学?”
熟悉的声音里透露讶异。
我的动作戛然而止,怔怔地睁开眼,千反田爱瑠正坐在潭水边,同样是一脸吃惊的表情,她手举防风打火机,身后的石壁里镶嵌着近乎石化的骨骸,以及散落遍地的遗骨。
“哟。”
良久,我干巴巴地憋出一句。
上岸拧干衣服的水分,姑且晾在一旁的骸骨上,我接过千反田借给我的围巾披好。
“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将外面正在寻找千反田的事告知于她,闻言千反田慌忙向我鞠躬,就算朝我道歉也没什么用,不如想想怎么回去。
“不过也真亏你能毫不犹豫地跳下来,如果那张信是随随便便画的,你现在估计已经被河水冲走了。”我看着她的脸说道。
“我会注意的,看清楚再跳。”千反田向不对的方向再次道歉。
唔,也不必再说了。我没有生气的意思,况且如果不是我制造了这个计划,千反田此时也不会在这里。
“比起那个,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起身远望漆黑的潭水,我打开袖珍手电,没有进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通过上面我之前坠落的洞是不可能了,洞口的垂直距离大概有五米,即便我能爬上去千反田也做不到吧。同理,用衣服组成绳索也不太可行。
“以及,你在干什么。”
闻言千反田慌乱地抛起防风打火机,就像马戏团里抛瓶子的小丑,半晌后才停下来。
“折木同学,你看这些遗骨。”
千反田举起打火机,在火光下骨骸发出半透明的光泽,我走过来与她并肩站齐。
“地穴之鬼的传说就是来自这里吧,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年轻浪人从上面的洞里掉落进来,看到这些已经死去的动物。”
也许只是豪猪或牛的骨骼。这样的话我没能说出口,只是静静站在千反田身旁。
“折木同学,如果他此时就在此处的话,究竟会说什么呢?”千反田的眼睛在火焰中闪闪发亮,她回过头,对我笑了一下。
同样是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面对千反田的疑问,我沉默了一会。
“「我很好奇」。”
我们开始就年轻浪人的所作所为聊天,他会不会尝试爬上去?会不会坐在我晾衣服的地方磨刀?他从上面掉下来时,身体是不是也落入彻骨的潭水中?慢慢演变成我们两个模仿的游戏,千反田举起手里并不存在的长刀说我今天就是来替这群人报仇!我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被一刀砍翻在地,千反田说折木同学!那个鬼不会这么弱啊……
后来是谁先发现潭水退下的呢?我记不清那时候的事了。当光芒从缝隙中闪烁时,我们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牵着手,从潭水涌入的洞口弯腰走出来。
那时,下了一夜的雪悄然止熄,一缕阳光从云的缝隙中散开,照在千反田平静的脸庞上。
远处隐约能看到平缓的山丘,我眯起眼睛眺望远方,果然看不清啊。
“折木同学。”
千反田忽然呼唤我。
“嗯?”
千反田回过头,解开头上的发箍,任由长发被风托起。
我看得发呆,千反田的脸颊微微泛红。
“——关于「折木」这个姓氏,我非常好奇。”
她说出最温柔的宣言。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