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LordChinese
(一) 比山更高
她终于登上了这座山,埃弗勒斯峰此刻就在脚下向她臣服。
队长从身后投来欣慰的目光,作为她的领队、她的教练、她的母亲。
“现在妳已经战胜了地球上最高的那一点。”妈妈赞许道,“任何人都无法比妳攀登得更高。”
没错,她追上了母亲的步伐,她有理由为此感到自豪。
然而,当她抬起头,悬挂在深蓝苍穹中银白色天体却傲慢依旧,如同斯威夫特小说中统治着天空之城的国王,轻蔑地俯视着地上的凡人。
瓦伦汀娜·科蒂明白,她与更高的那个目标之间,还有23万8千7百英里。
(二) 索末菲的桂冠
常年气温从华氏260度到华氏零下361度之间变化,超真空,重力仅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布满了砂岩与月尘、环形山和深谷。
显然,月球表面并不适合散步,但瓦伦汀娜对此已然习以为常。
21世纪末,人类在这颗卫星的北极地区修建了庞大的前进基地。而以天体物理学家的身份从休斯顿被派驻到这里,瓦伦汀娜也已经在这个死寂的世界中度过了10个地球年。10年里,她成为了项目负责人、首席科学官、飞船指令长,也成为了母亲,成为了另一个女孩所憧憬的人。
不幸的是,露娜,她的女儿,由于低重力环境的影响,从人造子宫中诞生时起就很脆弱。与地球上的孩子不同,骨折和疲劳时常伴随着她。瓦伦汀娜和其他科学家们采取了一切手段来帮助露娜,只是比起用药和在模拟重力环境中的体育锻炼,女孩更喜欢与妈妈一同在月面散步的时光。
瓦伦汀娜同样享受着女儿的陪伴,因为这个孩子,每一次身着笨重太空服的月面行走都令她倍感轻松。
只是今天,两人间的气氛有些沉重。
“我恨索末菲,我希望它和那艘可恶的船一起消失!”
露娜的通讯频道中最近时常出现这句牢骚。
从她们站立的位置向远方眺望,能够见到索末菲环形山那伟岸的身影。位于月球背面高纬度地区、直径93.2英里的大型撞击坑,是发射基地的所在。3年来,“芙拉苏娜”号,人类第一艘恒星系间科学侦察舰,一直在基地上空的轨道中建造着。因为其舰体中央巨大的环形重力舱,基地的工程师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戏称她为“索末菲的桂冠”,用来调侃那位在20世纪先后培养了6位诺贝尔奖得主,自己却数十次与之失之交臂的量子物理学大师。
如今这位不幸的科学家又登上了6岁小女孩的黑名单。瓦伦汀娜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将会在九分之一个月球自转周期后登上这艘船,与她的39名船员一起,踏上飞往半人马星座α,探寻未知世界的旅行。
许多时间以来,她都尝试着向女儿解释这次航行对于人类的重要意义。同样她也相信,女儿尽管痛恨离别,却也早已能够理解母亲对于登上更高处的渴望。
“我一定会想办法追上你的!”露娜的声音变得哽咽。“你可以先出发,但无论你飞得多高,我保证,一定会……”
如果在以往,瓦伦汀娜一定会告诫女儿:不要在太空服里哭泣和流鼻涕。可现在,她只想为这孩子送上拥抱。
灰色的月面寂静依旧,从苏美尔人开始仰望它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会成为人类告别家园的起点。
(三)太阳女神
从瓦伦汀娜在“芙拉苏娜”号中央生活区的舱室向外望去,能够见到那颗正在逐渐远离,却始终明亮的恒星。
亚伯拉罕三教大肆扩张以前的北欧人认为,太阳是一位驾驶着双马战车的女神,与她的兄弟月神玛尼一起给世界带来光明。侦察舰以她命名,也许说明那些足不出户的程序员和工程师们还有一些浪漫主义色彩。
太阳也是飞船在离开这一星系之前的重要动力,四面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太阳能风帆将在辅助AI的控制下为“芙拉苏娜”号提供稳定的能量来源。
同时,籍由人类在21世纪后期恒星系间发动机技术的迅猛突破,也使得大型载人飞船首度前往火星、欧罗巴和泰坦,并于随后的50年中在那里建造基地和实验室。
但假如计划以更快的速度飞出太阳系,仅有风帆和发动机是不够的。因此以瓦伦汀娜·科蒂博士为首的任务团队提出,效仿20世纪的先驱者们,利用“引力弹弓”效应,通过行星自身的重力场为“芙拉苏娜”号加速,以便节省最宝贵的时间和发动机寿命。
这也是她们必须现在就出发的原因。自20世纪70年代末“旅行者”号探测器成功运用这一天然效应前往太阳系外以来,时隔近200年,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才终于集体运行到了最理想的助推位置。假如错过这样的机会,人类不知又将等待多少个世纪。
太阳系只是银河系边缘一座渺小的花园,但对于生活在其中一颗泥土中微型生物人类而言,从房子前门通向栅栏出口的距离,却是一条近10万天文单位的漫长道路。
而即使完成了这一艰难的长途跋涉,想要跨过大街抵达对面的另一座花园——半人马星座α,还有着超过4.37光年——27万7千6百天文单位的可怕历程。
在进入休眠仓以前,瓦伦汀娜又吻了吻露娜的相片。虽然女儿说过会“追上她”,但妈妈却苦笑着认为,这只是一个美好而又无法实现的愿望。
即使“芙拉苏娜”号侦察舰运用各种已知技术和可能的手段,能够最终按计划加速至光速的百分之一,既每秒飞行1862.91英里,她也需要耗费超过400年的时间才会抵达最终的目的地。
说再见之后便是永别。这样的牺牲,在人类的探索史上屡见不鲜。
从未有探险家因此而后悔。
(四)黑暗
冷冻休眠,是40位远航船员完成漫长旅程的主要手段。但这并不表示她们将在休眠仓中沉睡4个世纪,直到抵达目的地时才醒来。
为了确保“芙拉苏娜”号的主控AI和各系统中的辅助AI正常运作,以及处理随时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船员采取轮班和轮流休眠的制度,确保始终有1人以值更官的身份处在可活动的正常作息状态下,替换通常周期为1个地球年。
这也意味着,她或者他,将会独自在这艘2150英尺长的飞船中度过这1年,直到接替的同伴醒来。整个航程中,每个人都会经历10至11次这样的勤务。对于她们而言,400个地球年的时间实际上便缩短到了四十分之一。
从前一个地球日开始,瓦伦汀娜已经是第五次被唤醒了。
经验使她能够很好地适应独立工作的环境。完成所有既定程序的验算和安全测试,在机器人的协助下检查舰内设施,以及为这次旅程的每一天撰写航行日志……其中并没有难题。
唯一需要面对的是孤独。她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太阳系的消息,“芙拉苏娜”号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
从第三次被唤醒时起,瓦伦汀娜就开始尽量不去思考她们的航程已经过了多久。
她也藏起了露娜的相片,那东西在寄托着思念的同时会让她不自觉地去想起某件必然已经发生了的事。
她尝试过教飞船的主控AI“星期天”玩三维跳棋,但很快就因为对方杀得她毫无招架之力而丧失了兴趣。
船员们则进行过一些类似故事接龙的游戏,由前一位值更官写给下一位接替者,再依次传递。但在几次循环往复之后,这类笔记中也只剩下了因为寂寞而产生的抱怨。
阅读成了瓦伦汀娜在这些时间里仅有的乐趣。她很感谢大仲马、巴尔扎克、索尔仁尼琴,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些人中的每一位都留下了以千万字为单位计的作品,如果没有他们,寂寞的旅程将会变得更加无聊。
在这片就连星星也不会闪烁的黑暗宇宙中,人类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自己的精神。想到更高的地方去,这样的信念几乎成为了能够支撑瓦伦汀娜的唯一力量。
(五)先驱者与追赶者
第十一次醒来后的第十二个地球日,瓦伦汀娜终于听到了那期待许久的音乐。
黛西,黛西,快给我说“是的”。
我半疯半傻,全为对你的爱。
由飞船主控AI“星期天”唱起的这首老歌,足够让每一位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影迷感受到计算机工程师们的恶趣味。根据事先设定的程序,这首歌象征着漫长旅途的结束。
当“芙拉苏娜”号抵达距半人马座αC星,也就是所谓的“比邻星”0.05天文单位的轨道上时,全体船员将结束休眠。历经4个世纪的征程马上就要划上句号,她们能够一同亲眼目睹这个三合星系统的壮丽景象。
然后,飞船将按计划航向“比邻星b”,向这颗围绕比邻星运行,同时恰好处于宜居带内的行星发射人造卫星和探测器,开始她们此次旅行的第一项任务——考察“比邻星b”在经历了多次恒星超级耀斑爆发后的地表环境状态。
根据瓦伦汀娜过去的分析,由于比邻星作为红矮星本身的不稳定,它的行星没有太多机会成为人类未来的新家园。但她们依旧有可能使这里成为一个用于补充太阳能和矿物资源的中转站,并朝着太阳系发回一切有用的数据,帮助后来者们飞向下一个目标。
如果迪尼什·迪亚士没有发现佛得角,那么他的儿子巴托罗缪或许也就不会最终到达好望角。
先驱者的意义总是由后来者们的成就所决定。
瓦伦汀娜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住舱。她从存放私人物品的箱子里找回露娜的相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内侧衣袋。见到新世界的太阳时,她希望女儿能和她在一起。
船员们相继被唤醒,“芙拉苏娜”号中充满了久违的生气。
但当瓦伦汀娜进入舰桥,迎接她的却是不寻常的消息。
“我想我们有客人了,科蒂博士。”AI告诉她。
30分钟以前“星期天”向行星轨道发射了第一批雷达探针,其中的一架发回了奇怪的消息——在“比邻星b”的卫星轨道上出现了一个大型电磁回波,体积是“芙拉苏娜”号的4倍。从其金属信号判断,它并非自然天体,而有着明显的人造特征。
更令人紧张的是,对方似乎也发现了“芙拉苏娜”号的存在,正对她们进行扫描。双方之间的距离大约为2.5万英里。
这次探索计划开始之前的一切观测和理论论证,都显示半人马星座α具有高等级生命形态的可能性非常渺茫。现实却恰恰相反。
“对方向我们发送了一条信息。”AI说,“需要接收它吗?”
这很可能是有史以来人类第一次接收到来自地外文明的明确消息,不安与兴奋同时在舰桥内弥漫。
“当然!”瓦伦汀娜想知道,“解读它需要多少时间?”
“按照我的计算能力,0.025秒,科蒂博士。”AI回答。
真是个意外的答案。即使“星期天”的本体是一台超级电脑,面对前所未有的外星信号,她的运算能力似乎也太……
“对方是用英语发送的。”
“星期天”毫无幽默感的声音就和她的歌一样糟,但她的话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忽略的。
“让我们听。”好奇心主宰了科学家。
AI几乎一刻都没有让她们等待。
“UNSF‘芙拉苏娜’号,这里是UNSF‘进取’号。欢迎来到新世界。”一位中年女性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侦察舰的公开通讯频道内。“请报告你们的航线及维生系统状况。”
“芙拉苏娜”号的每一位船员都惊呆了,面面相觑的人们简直无法理解。她们理应是最早涉足这片宇宙的人类,然而现在在前方更遥远的轨道上竟然有一艘自称属于太阳系的船已经——并且比她们更早——抵达了目的地!
难以置信!但外星生物绝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进取’号,这里是‘芙拉苏娜’号。我是舰长瓦伦汀娜·凯·科蒂上校,请通报妳的姓名和职衔。”
她必须采取主动,瓦伦汀娜明白。
对方的通讯手段似乎更先进,传递延迟远远少于瓦伦汀娜的预计。
“所以妳已经忘记了我的声音……还是因为我在等待中已经变得太老了?”那个女人似乎正在苦笑。“从20岁开始我足足花了25年才为空间折跃理论奠基,然后就一直躺在休眠仓里等着年轻人把光速引擎变成现实,只在他们遇上麻烦时才被叫醒几个月。休眠的300多年里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你和我,我们一起在索末菲环形山的影子下散步。”
天啊!瓦伦汀娜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否则她一定会当场叫喊出来。
“我希望能马上和你重逢,可是你们走得太慢了。”女人几乎已经要哭了,她的声音里能够听到无奈的哽咽。“同样的距离,我们只用了4年,而你们却耗费了4个世纪,所以我只好又回到休眠仓里,直到你们抵达……是的,我一直很孤独,可我不在乎。因为我说过,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瓦伦汀娜感到心口仿佛有什么正熊熊燃烧着,使她无法自已。在开始呼唤那个久别的名字以前,她早已热泪盈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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