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鱼（下）
作者：祈
变色鱼（上）
（4）变色鱼
一周后，新的一天伴着清晨的朝阳来到。
早晨的阳光中加携着一种别样的活力，这份活力在之前的日子里似乎总是不能传达到我的身上，而在今天，我感到活力正在不断汇入我的身体。
今天学校组织到市里最大的水族馆参观，我真的相当期待今天的活动，一是因为我对水里的动物有着浓厚的兴趣，二来…则是我与她在那个黄昏所定下的约定。
我早早地到达了水族馆，在约定碰面的售票口等待着她。
“我到了，你呢？”，我发给她这样的消息。
“啊好早，莫看来很有干劲呢，在期待什么吗？”
“才没有。只是…突然觉得很期待。”
“噗呼…好啦好啦，莫再等我一会，马上就到啦，给我五分钟！”
静静地笑着，我逐条浏览着和她的聊天记录。
她从不做作地发送装可爱的消息，但每条消息都能让人嗅到可爱的气息。
再加上她似乎是把头上的“呆毛”拍成照片做的头像…
应该说她真的很可爱吗，虽然之前有遇到过很多女生，她们之中也不乏称得上“可爱”的人。
可是她们若是与这个人相比…真的可以说是相形见绌。
因为她的可爱…我想是出自最自然，最本真的她。
正是因为她天性如此，才能展现出这样的魅力吧。
和她比起来…我这种天天扮演着虚假的自己的人…
我真的配和她这样优秀的人成为朋友吗？
“哟~莫~我到啦！”
她小跑着跑上台阶，随着向我挥动的手臂，一袭白裙的裙边随风舞动着，头上的呆毛也一晃一晃的。
“有让你久等吗？”
“还好啦，我没有等多久。”
“欸…”，她轻轻嘟起了嘴，用手势示意我凑近。
我微微向她侧身。
“嗯…以下的内容我轻易不告诉别人哦，不过莫就另当别论啦”，她在我的耳畔轻轻低语着，“和女生约会先到虽然是常识，但在她问起你有没有等很久的时候，要回答“没有啦，我也是刚刚到。”才是满分回答哦！”
“嗯，我知道了！是我不太会说让对方喜欢的话啦…”，我不好意思地扭开了头，以掩饰我似乎变红不少的脸颊。
“嘛…没关系的”，她转身向入口走去，“或许…我还挺…”
我没听清她之后说了什么，但在入口处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脸庞似乎带有一点点红晕。
但我确实无法分清那是灯光所致，还是…
我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
毕竟是如此虚假的我和无比真实自然的她…
任谁都能想明白的。
她肯定不可能喜欢我的吧。
接下来我们从一楼转到四楼，从几米高的玻璃柜面与鲨鱼近距离接触，和海豚招手示意，和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合影留念。
对于喜爱海洋生物的我，这本应是一个完美的行程安排。
而我似乎没能太享受这个过程。
因为我不敢表现出，那埋藏在心底已久的自己。
若是真正的自己，我一定会在每个展示柜前流连，两眼“冒出星星”地在它们前面驻足，在鲨鱼从面前掠过时夸张地叫出声来，在看到美丽的热带鱼时也会急不可耐地请人帮我合照，害怕错过最完美的合照时机。
但今天的我不是独自前来，我在和那个她一起参观。
我没有自信身为“王子”的自己能够得到她的喜欢，自然更不相信真正的自己可以被她认同。
虽然她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但她或许会对那个处变不惊，举手投足间都没有少女气息的，那个“王子”的我心生更多的好感吧。
再怎样…都不可能喜欢那个真正的，黯淡无光的我的。
我有尝试在大鱼突然游近时试图以“王子”的臂膀保护她。但每次我准备好迎接受到惊吓的她时，却发现她从未面露惧色。
她总以充满活力的，让人看到就会跟着一起开心起来的笑容迎对。
就连鲨鱼都似乎受她的笑容所感染而离开。
怎么会这样呢？
她难道真的和大家不一样吗？
和大家不一样的她不会在受到惊吓时寻求温暖的臂弯，而是会以自己的笑容去面对。
和大家不一样的她没有选择和大家一样称呼我“王子”，而是以我的本名，我的昵称称呼我。
那么…
和大家不一样的她，是否也能够接受那个真正的，一点也不完美的我，而不是像大家一样，在得知真正的我后对我露出我怎样也无法忍受的，那种失落的神情呢？
我停下了脚步。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回想那张失望的面容。
我曾经将真正的自己向一位喜欢我的，我的很好的朋友展示。
她微笑着接受了，说着“无论怎样的你，我都会喜欢”这样的话。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够察觉到她对我的感情不断地降温，就在降至冰点时，她以“我还是喜欢那个身为“王子”的你”结束了我们的关系。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语，都不想再看到那样无奈，抱歉又失落的神情。
“莫，你还好吗？”
“欸…我没事的，我们继续走吧。”，我忙掩饰起方才内心的波动，在脸上努力挤出微笑。
这一招似乎对大家十分有效。
他们总会安于我展现出来的“没事”的神色和“王子”的笑容。
但我不确定眼前的她是否属于大家中的一员。
“这样啊，那就好。”，她对我也露出了这样的微笑。
结果她也和大家一样么。
与那个黄昏不同，我的心没有那般急促地跳动。
反之，我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欸，那是王子吧，王子~”
我回过头，看向呼喊声传来的方向。
原来是大家啊。
我以一如既往的笑容向她们轻轻招着手。
“是你的朋友啊，那快去和她们玩吧，毕竟莫已经和我玩了很久啦。”
“这样啊…那，莉雅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放心啦，我会好好玩的，莫不用担心我这边的。”
她带着似乎有些勉强的微笑，挥着手向我告别。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难道不应该阻止我，不让我离开吗？
你不是应该和大家不一样吗..？
为什么聪慧如你，却看不透我假装的笑容呢。
带着不知缘由的失望，我随着大家走去。
游览的路线与刚刚和她一起时相同。
在经过鲨鱼柜时，几个女生在鲨鱼突然靠近时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而我为她们早早准备好的臂弯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肉眼可见的，她们脸上的惧色在缓缓地转化为所谓“心动”的喜悦。
在这里，我才真正的派上用场了吧。
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吧。
我注定就要以大家喜欢的样子生活，那个所谓真正的自己分文不值。
那么，只要把现在的自己当作真正的自己，把那个烦人的，真正的自己抹除掉，就不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把。
我感觉那个真正的自己已经在心湖中愈发向湖底沉去。
我感觉真正的自己已经难以呼吸。
我挣扎着，挥动着双臂，试图向水面游去。
可身体好沉…
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自己缓缓沉下…
“莫！”
我听到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那个声音…我好熟悉。
我回忆着，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声音的主人。
终于，那双湖绿色的眼眸出现在我的心底。
那双眼眸中似乎放出了几道可以触及的光，照亮了正向湖底沉默的我。
我感觉到光芒正在我的身边环绕着，给予我一股使我上浮的浮力。
“莫！终于找到你了！”，她似乎舍弃了优雅的步伐，显得有些急迫地跑到了我的身边。
她如那个黄昏时一样地，只不过这次用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将我从大家身边拉开。
我感觉到那股温暖的力量将我从众多纷繁虚假，寒冷的美丽中拉走，把我带向一个无比真实，自然又温暖的地方。
“对不起了，我需要暂时借用莫一下！”
我听到她向大家说道。
“莫，抱歉刚刚就这样放你离开了，接下来有我必须要和你一起做的事情，所有抱歉打断你和大家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以点头回应。
“接下来…我想和莫一起看海豚表演。”
她澄澈的眼瞳中散发出的期待再次温暖了我在湖底冻僵的身体。
“嗯，我们去吧。”
她开心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到了表演现场，她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而我，仅仅是因为没有力气去在意了。
我本想在后排的座位就坐，可没想到她竟拽着我来到了标注有“会变成落汤鸡，注意哦！”的前排座位。
我刚刚想说什么，她便拆开一件雨衣，为我轻轻地穿上。
她在为我戴上雨衣的兜帽时，为我把缕缕发丝齐整的双手不时轻轻划过我的脸庞，绢携于指尖的温暖似乎渐渐通过脸颊传向我的心底。
真是狡猾啊…这样我又怎么会有理由拒绝呢。
“呐，莫，今天玩的开心吗？”，她坐下时，雨衣不断地发出哗哗的声响。
“开心啊，因为和你在一起参观。”，我未经思考地回答道。
我似乎还没有摆脱“王子”模式。
“噗…莫突然变得好会说话！”，她对着我笑着说道。
“可是..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吗？”
她的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往日从笑容中透出的可爱，放松变得无处可寻。
我一时无言。
她见气氛冷了下来，忙继续说道：“那…莫有最喜欢的鱼吗？今天可看到了不少海洋生物呢！”
我想了想，答道：“我比较喜欢热带鱼，因为它们的颜色五彩斑斓，和墨绿色的水草十分相配。”
“另外，它们总是聚在一堆，似乎一直都在友好相处呢。”
我静静地等着她的回应。
可她并没有回应我。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那个黄昏时的炽热眼神。
她眉间的愠色似乎浓烈了不少。
我似乎第一次见到她生气的样子。
“莫…你真的在说真心话吗？”
“欸..当然…”
“当然不是吧！”，她打断了我。
我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却又因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而渐渐低了下来。
“莫的演技…太差了。”
此时的我再难抑制住惊愕的心情。我再次抬起了头，可此时迎接我的不是炽热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有些悲伤的目光。
“莫…你知道我最喜欢哪种鱼吗？”
我因她突然的转换话题而有些摸不到头脑。
“我啊…最喜欢那叫做“变色鱼”的鱼了，听说过吗？”
“那种鱼真的很厉害哦，它可以随心随遇地变幻自己的颜色！也正因为这样，它很受各种水族馆的欢迎，因为前来参观的人们总会很喜欢这样的鱼。”
“它们一天可以变换很多种颜色，有时我都在想它们会不会累呢。”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完。
一切都完了。
我的秘密被发现了。
如她所言，我这样拙劣的演技能骗得过谁呢？
或许大家都知道我在演戏，而她们只是因为喜欢被“王子”对待，而不喜欢真正的我，于是便没有戳穿。
那么眼前的她又为什么要戳穿我呢？
难道…她不喜欢身为“王子”的我吗？
那，她应该更不会喜欢那个黯淡无光的，远不如表演出的这个我的，真正的自己吧。
想到这里，我想要站起来离开。
既然她不会喜欢我，那么我待在这里也便没有了意义。
我果然注定属于那纷繁却又无聊的伪物之中。
正当我要离开之时，我感觉肩膀上增添了重重的压力。
回过神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面前。她显得纤弱的双手中似乎蕴藏着与外表不相匹配的力量。
那股力量正用力地按住我的肩膀使我无法起身。
“莫，你为什么不耐心地听我说完？”
可是不喜欢这样的我的她，还要对我说什么呢？
海豚表演即将开始的播音在耳畔响起。
但我想眼下的气氛大概并不适合看表演。
“那种鱼呀，它为了让身旁的大家开心，不惜将真正的自己掩藏起来，遮蔽起来，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将它自己认为的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大家看。”
她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变得不像她自己。
“可是同时啊，它又是一种最笨的鱼！因为它只懂得想“别人是怎样看我的？别人喜欢的是怎样的我？”这样蠢到家，没有意义的问题！它却从没想过，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样子生活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连这种问题都没搞懂的鱼…真的是我见过的最笨的鱼！最笨的！它从没想过它不变色的样子，那种黄色和灰色斑点相间的纹路其实也很好…”
“可是没人会喜欢那样的它啊！”，我罕见地，将自己的情绪表达了出来，也打断了她。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眼神中不再蕴携着悲伤。
笑容在她的脸庞缓缓绽放。
她的真实，温暖则透过她湖绿色的眼瞳传达给我。
我的心中瞬间流入了一股暖流。
“可我很喜欢啊。”
一时间，似乎万籁俱寂。
海豚表演溅起的水花从水池中飞溅出来，拍打在我和她二人的雨衣上。
不知为何，场内即便充斥着各种杂音与响动，但在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在水花拍溅在雨衣上的瞬间，我似乎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此时的雨衣显得那般乏力，水珠从两人雨衣间的缝隙进入，微微沾湿了我和她的衣襟。
我与她的脸庞似乎仅仅相隔着几厘米的距离。
许久，在我耳边回荡的，只有她的话语和我心脏的砰砰声。
不久后，随着我又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的耳朵开始能够接收到周围的声音。
人们的欢呼声，海豚跃出，跃进水面的水花声都听得无比清晰。
但在我心湖响彻的，却是我与她相距仅仅几厘米时，她对我说出的那六个字。
“你听到了吗？莫，我说…”
“我听到了…”我又一次失礼地打断了她。
我感觉我的脸庞上有液珠轻轻滑落，可我已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顺着脸庞滑落的水珠还是许久不曾见的，从我眼眶中流出的泪滴。
“莉雅你…搞不好审美很奇怪，会喜欢有那样的纹路的变色鱼。”，我笑着，伸手轻轻抹去正流向她眼眸的液珠。
而她则稳稳地握住了我的手。
这次的笑容，是我好久都不曾体会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是真正从心底感到开心才能露出的笑容。
她是否察觉到了呢？
“莫真的好过分！可是变色鱼它本身就很漂亮啊！”
她对我笑着，装作生气地摇晃着我。
“但比起变色鱼，莫你现在的笑容，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东西呢。”
这句话由拥有着比我美丽不知多少倍的笑容的人说出来，显得格外的没有说服力。
即便如此，我的脸也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此时我和她的距离已经不再允许我掩饰，此时的我也不会再允许自己掩饰真正的自己。
不过，或许正是她最后用力摇晃我，才使我心中最后一点点的继续作为“王子”的想法从心湖中飞溅而出，就像海豚跃入水中激起的水花一样。
而真正的自己的身形，此时已然无比清晰。
那难以呼吸的感觉，也早已随着发丝上的液珠蒸发，散去。
我和她在散场后，在水族馆的出口处准备分别。
我想，对于她我真的有太多可以感谢。
“莉雅…”
我试图叫住她。
她回过身来。
“你看，莫要是想好好叫我的名字不是也能叫出来吗？”
“那是当然啦..这点小事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她向我报以一如既往的，纯净而真挚的笑容。
“那么…以后我们再来这个水族馆玩吧，今天..我真的玩得很开心。”
我想这是我一段时间来，说出的第一个顺应我心意的开心吧。
这种仿佛重获新生的感觉…真的很让人陶醉。
果然，她才是那个，如她所言的“愿意接纳任何一个你，能够交心的对象”吧。
“嗯，我也很开心哦。”
她微微转过身去。
“那么明天见，变色鱼~”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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