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交错的另一个故事
作者:钟墓孤人
我在追寻一座理想的坟墓。
并非是墓地的地理位置、墓碑的造型,又或者是墓碑上所刻的文字,我所追求的与这些毫无关系,甚至就连墓地也可以不需要。对于死人来说,这些只不过都是触摸不及的伪物。
但如果说是在寻求死亡,这种说法也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的确在追求死亡,但我并不想要做出像是自杀的行为来为自己的人生划上句号,那样会让我看上去是一个懦弱的人。
以懦夫的形象死去,是我唯一想要避免的。
这听上去或许有些暧昧不清,简单来说,我就是在追寻着一种能够让自己满意的死亡方式。
于是,我开始思考能够让自己死得称心如意的办法。
我并无刻意去思考这个问题,假若时刻将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势必会在与朋友相处时走神,倘若因此被人看出端倪,反而得不偿失。所以我只会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去思考这件事。
我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为此,我花了不少的时间,同时也得到了不少的想法。
例如:在散步的途中遭遇飞来横祸而死亡;或者是为了救助误闯马路中央的小猫小狗而被没能及时踩下刹车的汽车撞飞十几米开外而死去;又或者是因为见义勇为而牺牲……诸如此类能够让我看上去像是遭遇了意外或为了谁而牺牲的死法。
不过,在重新仔细思考过后,这些想法无一例外地被我否定了。
先不论这些死法不能够保证百分之百死去,光是想要实现,就需要时间、运气这两种缺一不可的因素,这样一来,岂不是就变得像是在赌博一样吗?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哪一种死法,都觉得不够贴近我所追求的理想坟墓。
我依旧在不断地思考与追寻……
然后,我找到了。
*
连续数日的高温,使空气变得沉闷且燥热,走在外面的街巷上,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烤箱当中,汗水止不住地流淌,身上的衣服已然浸湿一大半。
在这种鬼天气下出门,我想若非事出有因,那一定是脑子坏了。
半个小时前,受朋友所托,我不得不将她前几日借给我的笔记送回她的住所,尽管路途不长,但在这种天气下,外出一秒都是煎熬。
毒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烘烤着暴露在外的皮肤,逐渐开始生疼。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出门之前带上一把伞。不过眼下再如何后悔也无济于事,已经走了三分之二路程的现在,自然不可能扭头回去。
想要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一把,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带钱包,口袋里面只有寥寥无几的零钱,最多支撑得起一瓶饮料。
我只好加快了脚步。
五分钟后,我抵达朋友的住所,将笔记归还给她之后,本想着可以在她这里暂作休息,她却告诉我要立即赶回大学,而且一时半会回不来。
虽然她说不介意让我待在屋内等到她回来,但我还是挤出笑容拒绝了她的提议。并非是害羞或者感到不好意思,单纯是待在别人的家里会让我感到不自在。
相互寒暄两句之后,我们各自踏上行程。
汗如雨下的症状还未得到多少缓解,我就再次投身于烈日的暴晒之下。
我在归途的路旁贩卖机给自己买了罐装咖啡,走到附近的大楼底下短暂停留。略带苦涩的冰冷液体灌入喉咙,让我产生了一瞬间从盛夏中脱离的错觉。
偌大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刺耳的蝉鸣片刻未停地在耳边响彻。
正当我喝完咖啡,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身旁传来。
我抬头往旁边看去,一个头发散漫,头发邋遢的男子从隔壁大楼走了出来,年龄大概与我相仿,在二十岁左右。
或许是因为我刚好躲在柱子的阴影下,他并没有发现我。他拿出钱包看了一眼后,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拔腿朝着与我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我才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将咖啡罐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有些好奇那个男人在这种天气,这个时间点在这里做什么,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外工作或者出来面试。于是,我走到了隔壁大楼的面前。
相比两旁,这栋被夹在中间的老旧大楼,看上去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一丝生气,让我不禁认为这是一栋已经废弃的大楼。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进里面。
楼内空无一人,地上布满了灰尘和零散的垃圾,电梯也已经不再运作。顺着楼梯往上走,二楼和三楼的景象也与先前所见相差无几。
果然这栋大楼已经废弃了吧。
我这么想着,迈着脚步走到四楼,看见了一扇紧闭的大门。
由于门上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认为大门的后面同样是已经废弃的场所,便毫不犹豫地转动了门把。
异样就是在此刻诞生的。
门后的空间干净得令人匪夷所思,完全无法与先前所见联系到一块,就像是在满是污秽的沼泽地中突然出现的白衣天鹅。
“今天的客人还真是多呢。”
惊讶之余,我听到有人小声地嘀咕了这么一句。我朝里面稍微一打量,接着视线落在了柜台后方的女性上,大概是这里的店员。
“您想要出售什么?寿命、健康,还是时间?”
一般人听到这句话,首先会想到的,大概是什么整人节目,或者骗局之类的。但不知为何,我却不这么认为,不如说,这才符合这里的异常。
即便如此,我也还未天真到这么轻易地相信人的寿命、时间和健康可以用来出售,这是超乎常理的。
总之,我先顺着她的话题接了下去。
“请问一下,你所说的这些,具体是如何出售?”
“由我们这边给您进行鉴定价格,之后您可以根据所得结果选择出售相应的份额。”
她以毫无感情的语气如此说道,眼镜后的双眼中透露出一股冷漠。
听上去就像是在给人打上价格标签。将自己的价值交由他人评判,总觉得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若非如此,自己的价值又应该由谁定义,本人吗?那更加荒唐了。
不过,我并不在意自身的价值,所以评定价值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她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
我打量着她,企图从她的神情之中找出答案。
然后失败了。
那张脸上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就连坐在那里的她都像是事先设定好的机器人一样。
思量再三之后,我做出了决定。
“那么,我想要出售寿命,可以麻烦你鉴价吗?”
闻言,女店员点了点头。
“鉴于您的前面还有一位客户,所以您的鉴价结果需要六个小时后才能知晓。”
她说的是刚刚那个人吧。
“我知道了,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不用。”
“那我晚些再来。”
“好的,慢走。”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视线重新回到了电脑上。我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转身离开。
*
回到公寓后,我先打开房间里的空调,然后急忙冲了个澡,将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面漂洗,接着拿出冰箱里的罐装咖啡坐到空调底下饮用,这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多少实感。
对一切尚未成真的事物要保持一定程度的怀疑,是我一贯的作风,哪怕那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发生了的话,我就永远不会投以百分之百的信赖。不管是人际关系也好,还是所见所闻也罢。
因此,尽管我拜托对方对自己进行鉴价,但实际直到现在,我依旧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若要在其中投入个人的期望值的话,我希望能够出售寿命这件事并非出自玩笑。因为不管怎么想,这都是迄今为止最为贴近我所追寻的理想死亡方式。
既不是为了他人而死,也不会被他人当作自杀的软弱家伙。虽说刚刚的女性和她背后的上层可能会这么认为,但如果是毫无关联的寥寥数人的话,就没有关系,而且他们总不可能将我出售寿命的事情暴露出去。
至于鉴定的价钱,说实话我并不在意,无论是一文不值还是价值连城,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将其出售。当然,前提是这件事本身并非在弄虚作假。
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得出结果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
在那之前,先随便打发一下时间吧。
先是在推特上查看了一下喜欢的作者的动态,试图找到有关新书的信息,之后又与拿着我送过去的笔记回到大学的朋友聊了下天,接着便无所事事了。
结果,在结果出来的两个半小时前,我就穿上了运动鞋,朝着那栋大楼走去。
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迫切验证那件事的真实性。一想到自己将要乘上通往理想死亡终点的列车,就忍不住心情大好。
途中,我与一位男子擦肩而过,他看我的眼神不知为何泛着怒火。之后我才想起来,这是白天在那栋大楼前见到的那个人。
看他的样子,我大概可以猜到,要么是重新进到大楼后得知被骗,要么是鉴价的结果比自己预料的那般要相差甚远。
因为还没吃晚饭,所以我又绕去附近的拉面馆解决了晚餐的问题,然后才回到那栋大楼的面前。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楼内部却一盏灯都见不着。我打开手机照亮前方,来到了四楼,转动了门把。
干净明亮的空间呈现在了眼前。
我一边收起手机,一边看向柜台那里,见到的却不是先前的那位女性,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绑着长发马尾,且化着淡淡妆容的女子,年龄大概介于十八岁上下。
“是钟古先生吧。”
还未等我开口,她就抬头对我投以礼貌性的微笑,与之前那位的态度大相径庭。
“对,我就是。”
我没有对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姓名这件事多加细想,如果是超乎常理的地方,有些超乎常理的手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鉴价还需要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继续回到自己的工作当中。我则走到一旁的沙发,按着手机打发时间。
半小时后,柜台前的女性再次叫了我的姓名,告知我鉴价已经完成。
“这是您的鉴价结果,您的寿命还剩余六十一年,每一年的价格为四十万日元。”
说着,她将一张打印出来的报表放到我的面前。
“四十万吗?”
我嘀咕着这个数字,尽管不在意自己的价值,但实际看到之后,还是不禁感叹自身的廉价。
“鉴价的依据充其量只是参照本公司的标准,如果您对此不满意的话,拒绝出售也是可以的。”
“我可以问一下是什么样的依据吗?”
“对社会的贡献度,人生的幸福度,对他人的付出,梦想成就之类的,大概就是这些。”
这样的话,我会如此廉价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那个,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她小心翼翼地发问。
“请说。”
“您为什么要出售寿命呢?”
“怎么,难道连理由也需要告知吗?”
“不是这样,”她连忙摆了摆手,“只是有些不解。”
“不解?”
“嗯,因为您看上去并不像是为生活所困,或是遭遇不公而对现实绝望的人。”
这倒是事实,不过就算将理由解释给她听,大概她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我本打算闭口不谈,但看到她那殷切的目光,我还是败下阵来。
“没什么,只不过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罢了。”
“活着的…意义,是吗?”
果然,在她听到之后,摆出了一副十分不解的神情。
这也难怪,因为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而追寻死亡什么的,纵观天下也找不到几个能够理解这种事的人。
不过我也不需要她的理解就是了。
然而,她接下里的一句话,却仿佛直击我的内心深处。
“真的,只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
“您的人生其实并不像您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只要您在往后的生活中换种思考方式,大多数的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您所追求的生存意义,相信也迟早能够寻得。大概。”
我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店员,她仿佛对我今后的人生了如指掌,而且,她的话不管怎么听,都是在劝告我不要出售寿命,举动着实令人不解。
大概是被我直勾勾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她稍微错开了视线,用手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
“您无需立即决定,人生还有很多美好,还请三思而后行。”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你们的工作不是收购生命吗?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像是在挽救他人的事情?难道你不觉得这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吗?”
“你说得没错。”她先是低头小声地说道,而后抬起头,以坚定的目光看向我。“但即便这是我在自作多情,我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挽救他人。”
面对她散发出来的这股气场,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她绝对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内心的警钟告诉我再过多交谈也无济于事,只会让我更加坚定这个想法。
我现在由衷希望面前的人是白天那位犹如机器人一般的女性。
事已至此,草草了事才是上策。
“我明白了。”
“是吗,太好了。”
看样子她是误会了。
我不做理会,继续往下说。
“请收走我六十年的寿命,只余下一年即可。”
她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接着是怒不可遏,最后颇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淋漓尽致的表情变化,实在令人佩服。
“请稍后。”
留下这句话,她回到电脑前操作。
手续很快就完成了,我得到了相应的金额,同时也失去了六十年的寿命。尽管依旧保持怀疑,但毫无疑问的是,在拿到钱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身上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
之后她又逐条告诉了我契约书上的内容,大体上都是无需在意的事,只是要和监视员一同生活这一项有些令人排斥,不过也无所谓了。
由于金额过多,所以采取的是汇入户头的形式。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我便离开了这里,并前去确认了一番银行账户上的金额,里面果然多了一笔横财。
而之所以余下一年,并非是因为在死亡面前突然变得畏惧,仅仅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先完成。况且还有两次出售的机会,无需急于一时。
“我的人生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糟糕吗?”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我想起那位女店员说的话。
那么,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如她所言,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但单从迄今为止度过的时光来看,我的人生虽算不上幸福,但也绝非到了糟糕的程度。
我出生在一个算不上贫穷,也算不上富有的家庭里,家人之间虽然偶尔会吵吵架,但也算是和睦;在学校,我的成绩也保持在中上的程度,尽管高考失利,与志愿大学失之交臂,最终就读了这座小镇上的大学,但我并不觉得遗憾;至于人际关系,我自认为自己的性格不是太差,所以也相应地收获了不少的朋友,甚至还有一两个关系亲密一些的友人。有过苦恼、也遭遇过困难,有的解决了,也有的成为了过往的伤痕,但那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如此看来,我的人生根本不存在糟糕一言,而是普通得不能再过普通。
普通得毫无意义可言,所以在我的认知中就成为了糟糕。
找不到活着的实感,却又无法坦诚地死去,这样活着实在太累。所以我才开始追寻理想的坟墓。
事到如今,我完全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觉得这样是错误的,相反我还想要感谢那种机构的存在,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心情格外舒畅。
之后要做的事情就留到明天再好好计划吧,现在的我只想自在地听歌。
就这样,我回到公寓,戴上耳机沉浸在音乐的世界当中。这天晚上也没有熬夜,早早就进入梦乡之中。
然后,我迎来倒计时早已悄然开始的倒数第三百六十四天。
我在早上九点钟准时醒来,简单地吃完早餐后,将略微凌乱的房间打扫了一遍,然后一边看书一边等着监视员的到来。
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接下来毕竟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还是应当打好关系。
门铃在十一点左右响起,我站起身,对着镜子摆出友好的笑脸,然后走到玄关开门。
但当我见到站在门外的女性时,笑容与大好的心情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
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年即将成为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年。
“虽然昨天才见过面,但还是容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从今天开始担任监视员一职的清水,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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